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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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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完老板心裏稍稍舒坦了些,我強迫自己定下神仔細琢磨剛才易道說的話。他說我身邊有一只厲鬼,誰是厲鬼?答案仿佛顯而易見,在之前出現的虛假場景中,有一個人始終在場景裏面。

錢小儀。

所以她最有可能是厲鬼。

多虧本小姐有先見之明,準備充足。從斜跨的包裏掏出一張驅鬼符夾在兩指之間,回憶胖子神神叨叨的咒語,練習怎麽將符咒甩出去:“般若波羅蜜……般若波羅蜜……”

還沒等我練熟,錢小儀推開門走了進來。這次看到的她頭上頂著一頭狗啃似的短發,深深地低著頭,身上穿著六中的藍白校服。

我夾著驅鬼符,小心翼翼朝她身後走去。心中忐忑不安,擔心她變成鬼樣子後會十分可怕。

和“正常”的幻覺一樣,她自顧自做著已經發生的事情,根本沒註意到我。只見她拉開書包,偷偷往客廳方向瞥了一眼,然後專註地看著書包裏東西。

書包裏裝著什麽?她專註的情緒迅速感染到了我,我不由自主踮起腳往書包裏看去。

原來她手裏拿著一面小圓鏡,鏡中映著錢小儀年輕的容顏。

“錢小儀,加油,考上大學就自由了。”她小聲對鏡中的自己說道。然後將鏡子藏夾到一本書中,拿出練習冊開始努力學習。

見她如此專心,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將驅鬼符往她身上一丟:“般若波羅蜜。”

驅鬼符穿透她的身體,打著旋落到了地上。

如果她不是厲鬼,那麽厲鬼就是錢爸錢媽中的一個。我拿著符守在門邊,準備等他倆一進門就往他倆的臉上招呼。但在之後的場景中,錢爸錢媽沒再進過臥室。因為臥室周圍有三扇窗戶,他們只需時不時在窗戶外看一下,監視錢小儀在做什麽就可以了。不過就算能從屋裏看到他們的身影,真的推開窗,他們的身影又消散了。

只有錢小儀不斷在臥室進出,自從臥室變成玻璃屋,她連內褲都得拿到衛生間去換。通常她進臥室只做一件事,就是學習。她學得很刻苦,遇到不會做的題便用圓規刺自己的手心,時間長了紮得手心手背全是密密麻麻的血點,看得我都替她疼。

我從沒這樣學習過,因為一直打算讀完高中就去比利時追隨小提琴大師,日後像Albena Danailova一樣成為Vienna State Opera的女首席,我的高中生活十分逍遙。後來發生變故,我用十天時間狂攻高中知識,竟走狗屎運考了五百多分,稀裏糊塗被C大哲學系錄取。所以看到錢小儀拼命地學習,我覺得很無聊很枯燥,連要面對厲鬼時那種恐懼都沒了。錢爸錢媽再不進來,我不被循環空間困死也要無聊死。

在錢小儀在臥室中刻苦學習的場景出現過幾百次後,站在窗邊昏昏欲睡的我突然透過窗戶看到錢爸錢媽坐在客廳沙發上,正拿著一張大學通知書高高興興地看。

錢小儀低著頭,雙手絞在一起,怯生生地走到他們面前。

在幻覺中,這是錢小儀的身影第一次在客廳中出現。我精神一震站直了身體,仔細打量著他們,不知道這個循環空間接著又想讓我看些什麽。

“爸,媽,為什麽去學校換掉我的志願表?”片刻聽見錢小儀開口質問。即使是質問,她的語調和眼神仍然怯生生的。

錢媽眉頭緊皺,擡頭沒好氣地看著她:“小儀,家裏的經濟情況你不是不知道。到外地上學,每年多花多少車費生活費?在本城上大學住在自己家,連住宿費都可以省了,平常還能幫家裏做點家務,多好的事兒?”

錢小儀的頭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顫抖,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去外地,可以鍛煉我的獨立能力。”

錢爸爸猛地一拍茶幾:“鍛煉個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現在的小年輕一進大學就亂搞,讀到大四就沒個雛了。知道你表面上對我們恭敬,實際上心早花透了。我告訴你,別說讀大學你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就是你結婚和誰日X也得聽我們的。”

這話讓我心底泛起一陣惡心,是父親該說的話嗎?

錢小儀突然哭了,雙肩不斷聳起,哭得很傷心:“你們太過分了……”

“你說什麽?!”錢爸爸一驚,仿佛聽到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瞠目結舌地望著女兒,仿佛忘了該怎麽反應。

就在這時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錢爸爸猛地回過神,大聲呵斥道:“有客人來了,不許哭。先滾回你屋裏去,一會兒再收拾你!”

於是錢小儀一邊用袖子擦眼淚,一邊抽抽嗒嗒回到臥室,拉過被子蒙頭躺下。

聽錢爸錢媽和客人之間的談話,好像那幾個客人是專程來向請教錢爸錢媽教育經驗的。賓主相談甚歡,錢爸錢媽大侃自己為女兒的辛苦付出,不斷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原來他們也會笑,真稀奇。等客人走了,他們會進臥室教訓錢小儀吧,那時我一定快準狠地動手。

等待的時間太長,我越來越焦躁不安。正無聊地哼著g小調小提琴奏鳴曲,忽然無意中掃見蒙在被子中的錢小儀正奇怪地抽搐著。狐疑地走過去,繞過錢小儀的後背朝她正面看。錢小儀仍蒙著頭,橙色床單已被鮮紅的液體染得一片通紅。

楞了一下,我趕緊沖客廳裏那幾個談笑風生的人喊:“快打120!”

雖然那幾個人同我就隔著一層玻璃,仿佛一喊就能引起他們的註意。可他們根本聽不到我的話,仍快樂地聊著天。我急了,沖到門口拉開門,盡管耳邊還回蕩著客廳裏幾人的笑聲,但門後仍然是那個陌生的房間。

……

過了一會兒,被子裏的人停止了抽搐。床單上的血液漸漸凝固,顏色轉深。

我明白錢小儀已經死了,流那麽多血沒人能存活。就在她的父母坐在與她一窗之隔的客廳裏與外人大談教育經的時候,她躺在三面透光完全沒遮擋物的臥室裏,用被子蒙住頭偷偷地死去,走得無聲無息。

客廳裏的人們還聊得熱火朝天,滿屋都彌漫著青色的煙圈。

我的心堵得慌,眼圈發熱。但自己糟糕的處境讓我不得不暫時放下對她的同情,夾著驅鬼符,抖抖地想貼到隆起的被子上。

剛才的錢小儀不是厲鬼,那此刻已經死去的錢小儀呢?

終於,驅鬼符碰到了被面,我飛快地收回手往後退了兩步。可還沒站穩,發現貼在被面上的是老板的旺符。鼓起勇氣回到床邊想換上驅鬼符,冷不丁被子裏的人直直地坐起身。低著頭輕聲道:“姐姐,你的符讓我不舒服。”

與此同時,不遠處客廳裏的人影和笑聲忽然消失了,又變回了那間冷冷清清的客廳。

錢小儀坐在床上,和平常一樣依舊深深地低著頭,短短的頭發遮著臉。只是左手手腕上多了一道刀口,刀口很深,甚至能看到裏面的白色肉筋。

雖然明白這會兒我面對的是什麽,但最初的驚嚇感過去後我並沒有多害怕。大概是一個人悶了太久,反而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小儀,是你把我困在這的嗎?”我問。

“不知道。”她怯生生地說了句,突然揭開被子下床,低著頭朝門口走去,“我不想呆著這邊。”

朝四周看了看,沒看到什麽迷谷枝。又害怕她再次消失,我不得不跟在她身後。

走進旁邊只有一扇窗戶的房間,她站在窗外視線看不到的角落裏,頭垂得很非常低,雙手不停地絞著。在昏暗白熾燈光的籠罩下,這個姿勢顯得很卑微,卑微得可憐。

“小儀,你能放我出去嗎?”我再問。

“我不知道怎麽出去。爸媽瘋了,把我關在這裏。姐姐,救救我,我想出去。”她聲音實在抖得厲害,說到後面幾乎哭出了聲。

楞了楞,我想到了什麽,小心地問:“小儀,你不記得自己因為高考志願的事和父母吵架,已經自殺了?”

微弱的燈光裏,我看見她的肩膀激烈顫抖起來。兩滴眼淚從她下巴上滴落,還沒落地便散開化成了兩團青煙。

“不是因為高考志願,”她小聲抽泣著說道,“爸爸說一會兒再收拾我,我怕挨打,割傷手他們就不會打我了。看見血我好害怕,我嚇哭了。又不敢大聲哭,怕爸媽聽見罵我。後來我縮在被子裏睡著了,醒來就被關在這。我不想死的,姐姐你救我……”

我努力不讓同情心沖亂自己的思維:“那你昨晚是怎麽出去的?”

“昨晚?”她的聲音困惑起來,微微擡眼怯生生地看著我,“昨晚是什麽時候?”

這個循環空間裏沒有晝夜變幻,只是分別處在白天黑夜的兩個房間,她不知道時間也正常。

我解釋道:“就是認識我那個時候。”

“認識到你?”她喃喃自語,“我是什麽時候認識姐姐的呢?是啦,是很久以前。我聽見鞭炮聲,竟然順著聲音從門口逃了出去,逃了沒多遠看見兩只鬼要抓我。後來碰到姐姐,姐姐把我送了回來。姐姐能同爸爸媽媽說話……”

她的聲調猛地提高:“你為什麽不救我!”

而就在一秒鐘之前,她的聲音還是顫顫的,抖抖的。僅僅一瞬間,她突然就變得怒氣沖沖:“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為什麽不來救我?!!! ”

“什麽好多年,我們昨晚才見面,你爸媽今天下午才打電話讓我上你家。”我覺得她的話莫名其妙。再說只是見了一面,我怎麽知道她需要救助?

“假話,假話,都是假話!”她似乎並沒有聽見我的辯解,憤怒地自說自語,語速越來越快,“什麽愛我,什麽為我好,都是是假話!你為什麽不救我!

意識到情況不妙我連連後退,一邊掏出驅鬼符擋在身前,一邊打量那什麽他媽的迷谷枝在哪。

說時遲那時快,眨眼間錢小儀像野獸一樣撲了過來,將我狠狠地撲倒在地。後腦勺撞上衣櫃,“嘣”的一聲脆響,兩眼直冒金星。

定神一看,錢小儀正掐著我的脖子,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臉色死灰,眼睛睜得很大,裏面沒有瞳孔和黑白,黑黝黝的溢滿了怒火。牙齒恨恨地咬在一起。身體硬邦邦冰涼涼,沈得像一塊鐵。就算她生前正值花季,此刻她只是一個沒有任何生命特征的厲鬼。

喉嚨被掐住,我連呼吸都困難,大腦疼得快要炸開。驚懼中,僵硬的手居然還知道本能地拿著驅鬼符往她臉上一按。可根本沒有用,反而將她激得更加惱怒。

她猛地張開嘴,下巴兀地拉到了脖子下方,沒有說話的動作,黑洞洞的喉嚨裏卻傳出了哭泣著的尖叫:“不救我,就陪我永遠困在這!困在這!困在這!困在這……”

我覺得自己身體的熱量瞬間直沖大腦,隱隱約約變成了白色的薄煙溢出,又被她的喉嚨源源不斷地吸了進去。眨眼間,猶如被一盆帶著冰渣的涼水從頭澆到腳,全身忽的打了個寒顫,每一個關節都僵硬到發痛,耳朵已悶悶地聽不到聲音,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

就在快要失去意識的一剎那,看見眼前出現了一片懸浮在空中的翠綠樹葉。

迷谷枝?

來不及多想,拼上最後一點力氣一把握住那片樹葉。

片刻嗚的一陣風從我鼻尖掠過,卡在脖子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我急促地喘著氣,通過朦朧的視線,我看到自己冰涼麻木的手還死死地揪著那片樹葉。樹葉連在一椏樹枝上,樹枝的一端被老板捏在手裏。

老板的另一只手像鷹爪一樣,牢牢地扣在錢小儀的頭頂上,將她整個人斜斜地舉起。無數黑白相間的煙霧正從錢小儀劇烈扭曲掙紮的身體中爭先恐後滲出,仿佛被什麽力量拉扯著翻滾著朝老板湧去,不斷融入老板的手掌。而隨著煙霧的溢出,錢小儀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最後終於完全消失。

“老板……”我想說點什麽,可身上實在太冷了。喉嚨仿佛被凍住了似的,根本發不了聲。

這時老板轉頭蹲□,攬住我的頭,嘴唇貼上來封住了我的唇。緊接著一股暖洋洋的液體被他的舌頭卷著推進了我的喉嚨,溫度的感覺瞬間傳遍四肢五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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